董事会正其清名，戴海龙复职，天普大学人事地震再续

►天普大学前校长Neil Theobald（左），2014年在天普大学科学教育与研究中心开幕式讲话的戴海龙（右）。来源：天普大学

作者按：

美国天普大学戴海龙事件是一件发生在美国一所普通公立大学的事件，对国内的读者什么价值？ 我的回答：首先这一突发事件，极富戏剧性，而且涉及到具体人物的事业、名声、家庭，以及戴海龙的华裔身份，涉及法律，以及一所大学未来的命运。所以应极为谨慎地、负责任地、公正地报道事件。其次，这件事的发生、发展、各方当事人的态度，等等，反映了美国大学基本的组织原则、权力责任范围。我希望通过这一事件进程的描述，反映美国大学体制、董事会、校长、教务长、教授之间的权利、责任、制衡，通过这个具体的案例，我们也看到一位科学家的道德勇气、危机处理，为国内学术界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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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任何一所大学来说，大学校长的变更是一件极其严肃的重大事件。一所将发现和传播知识、真理作为使命的高等教育机构的灵魂，根植于它的价值观和原则。只有这些价值和原则被坚持时，这所高等教育机构就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强！我感谢董事会赋予这所大学恢复和持续实现其使命的机会。——戴海龙 2016年7月21日

2017年1月20日，当地时间星期五下午6：35， 美国天普大学发布新闻：戴海龙（Hai-Lung Dai）教授重返大学领导层，出任为其新设立的大学主管国际事务的副校长一职。

至此，为时半年的天普大学常务副校长、教务长被突然解职、校长被迫辞职事件告一段落。

这是一起突发事件。自2016年6月28日，天普大学校长习宝德（Neil Theobald）通过电子邮件，宣布解除常务副校长、教务长戴海龙的行政职务。此事立即引大学、美国和国际学术界的强烈抗议。7月11日，波澜再起。习宝德致信大学董事会，暗示自己解除戴海龙行政职务是因为一起针对他的“性骚扰指控”。随即事情急转直下，7月12日，该校董事会全票通过了对习宝德校长的不信任案, 7月21日，董事会宣布与习宝德达成辞职协议，并任命理查德·M·恩格尔特（Richard M. Englert）为大学执行校长。

如今，大学董事会证实了戴海龙的清誉：作为校长，习宝德必须为大学2200万美元的账务赤字承担责任；针对戴海龙的“性骚扰指控”查无实证。在1月20日的书面声明中，天普大学董事会发言人Kevin Feeley表示：大学前教务长戴海龙将重新回归大学领导层，出任为其新设立的主管国际事务的副校长职务。

戴海龙对此结果表示欢迎：“最重要的是，我的名誉终获清白，我也很高兴继续我的使命——为高等教育事业服务。”

2016年8月，我作为《知识分子》专栏作者专程赴费城，采访“天普大学戴海龙事件”。今天，我们全程回顾并反思这一事件。

解职令从天而降 激起千层浪

►2016年8月，《知识分子》专栏作者王丹红在费城专访戴海龙教授（左）

美国大学的教务长是大学教育、学术和科研的首席学术官员（Chief academic officer），其行政地位仅次于大学校长。戴海龙被突然解职，令人们震惊不已。天普大学、费城乃至美国学术界的人们诧异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戴海龙怎么啦？

2016年6月28日，星期二，美国费城。放了暑假的天普大学一片宁静，校园内只有极少数的研究生和教授。下午6：00左右 ，化学系教授教授Eric Borguet下班前查看了电子邮件，15分钟前，一封来自校长习宝德致全校教职员工的信让他目瞪口呆：

“大学执行副校长和教务长戴海龙的行政职务被解除，立即生效。”

校长有权力解职副校长，但在这封解职信中，习宝德校长既没有提及戴海龙在工作中的任何失误，也未感谢他多年来在相关职务上对大学所做的诸多卓越贡献。这不符合突然解职的常识和程序，引发天普大学里教授、学生和校友的抗议。

一天后，29日，在征询了一些同事的意见之后，Eric Borguet主笔致信大学董事会，呼吁审查校长领导权问题，要求董事会基于事实，对大学校长目前和未来的能力与权力做出裁决。

与此同时，Eric在change.org网站上发起了向天普大学董事会和决策机构的实名请愿签名信。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十天之内，请愿书上的签名人数超过4000人。

美国化学会前会长Marinda Wu写道：“我与作为化学家的戴海龙教授相识多年。他被解职一事不公正。在其任职期间，戴海龙教务长极大地提升了天普大学在全球化学领域的地位，包括研究排名、天才学生的注册。”

天普大学化学系讲席教授Franklin Davis写道：“我从1995年来到天普大学，我能作证戴海龙对天普大学的杰出贡献，从最初出任大学科学和技术学院院长到大学教务长，天普大学在学术、研究和国际影响力方面有极大提升，这直接归功于戴海龙的领导能力和创新思想。他创造性地提升了教授任职、晋升和聘用标准，导致了研究经费增加、研究质量和数量提高、学生入学质量提高、申请人数增加。因奖学金项目中2200万美元赤字而失去戴海龙这样一位学术界领袖，并不能掩盖这样一个事实：该奖学金项目在提高大学的全国排名中居功至伟。以这种粗暴方式对待他，异乎寻常！对天普大学和它的未来而言，这是一个悲伤的时刻。”

耶鲁大学化学教授Patricia Vaccaro写道：“我认识戴海龙教务长已有30多年时间。他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杰出化学家和学术导师，我坚信，在任职教务长期间，他极大地提升了天普大学的地位。他被突然解除教务长职务，是一桩无比愚蠢之事，这一事件应该被彻底调查。我强烈要求天普大学校长和董事会重新审核其决定，更好地评估是什么导致了这一糟糕的事件。”

天普大学物理系副教授Maria Iavarone写道：“我是因为戴海龙教务长而加入天普大学，因为他在致力于将天普大学建造为一所有竞争力的研究型大学方面的战略远见和领导力……我在这封请愿信上签名，因为这个没有任何令人满意解释的消息令我惊骇，因为我为天普大学的未来深深担忧。”

澳门大学校长赵伟博士召集亚洲大学校长和知名学生，向天普大学董事会发表联合声明；

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美国科学院院士在内的7位教授，联名致信天普大学校方，要求彻底、公正地调查这起事件。其中，美国西北大学化学系Franz Geiger教授是征集人，此外，联名的还有美国加州理工大学化学系教授1999年诺贝尔奖获得者Ahmed Zewail（于2016年8月2日因病去世），美国西北大学化学系教授George Schatz（美国化学会Journal  of Physical Chemistry 期刊主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系Kenneth Essential，美国西北大学化学系教授Mark Ratner 等。

天普大学董事会紧急行动。

7月12日，董事会通过投票，全票通过了对习宝德校长的不信任案，并给予机会建议其辞职，但习宝德拒绝辞职。董事会决定于7月21日召开会议，执行解除习宝德校长职务的最后手续。董事会主席帕特里克·奥康纳（Patrick J. O Connor）在当天下午致全校师生员工的信中说：“董事会的决定部分源于2016年6月28日习宝德解除戴海龙教务长职务的错误决定。另外，作为校长的习宝德必须为大学2200万美元财务赤字承担责任。”

大学董事会以全票通过校长不信案并建议其辞职，这是美国高等教育史上极为罕见的事件，如果校长的行为没有直接危及到大学的运行、声誉和前途，董事会原则上不会采取如此激烈与迅速的处置措施。整个事件不仅受到天普大学所在地费城主要媒体的连续报道，全国性媒体《纽约时报》当天也做了同步报道。

董事会的这一决定再次令天普大学社区震惊不已。天普大学教师工会主席阿瑟·霍赫纳（Art Hochner）对《费城问讯报》表示：“这一消息令人震惊而且没有先例，一所好端端的大学同时失去两位最高层领导！我不清楚这将对整个大学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这确实是一场地震。”

然而，也是在7月12日这一天，戴海龙却遭到另一项突如其来的指控。

在董事会会议之后，发言人Feely表示，在董事会7月12日开会投票前一天，7月11日，习宝德给大学管理层一封电子邮件，暗示解除戴海龙教务长职务是因为一起针对他的性骚扰指挥。Feely说：“习宝德关于戴海龙被解职的理由（所谓性骚扰指控），是完全没有事实支持的、是荒谬的……董事会已成立一个委员会调查这起所谓的性骚扰指控。”

“为了下一代 这一仗我一定得打 ”

►2016年8月，戴海龙在研究生讨论会上

在2016年6月28日之前，在戴海龙62岁的人生里，他的求学、治学和学术领导之路，应该说是一帆风顺。

戴海龙1954年出生于中国台湾，在大学时代已决定自己的人生将致力于科学研究。1974年，20岁的他获台湾大学科学学士学位，服两年兵役后，于1976年秋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1981年获得化学博士学位，1981-1984年在麻省理工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1984-2006年，他历任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讲席教授。1996年，42岁的他出任化学系主任职务，连任两届。

2007年，应天普大学邀请，53岁的戴海龙加入天普大学，同时担任该校科学和技术学院院长和化学系Laura H. Carnell讲席教授，2013年2月，新任校长习宝德任命他为教务长、常务副校长。

此次事件发生后，2016年8月，我作为《知识分子》专栏作者，赴费城采访“天普大学戴海龙事件”。

“宾夕法尼亚大学是著名的私立大学，常春滕盟校之一，而天普大学则是一所普通的公立大学，您为什么会从宾大到天普大学？”

戴海龙回答：“当初我的同事也问我这个问题，我回答说，我在费城30多年了，我最敬佩的人是本杰明·弗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年1月17日－1790年4月17日），他是美国建国时最重要的政治家、外交家、科学家、发明家，《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之一，1740年，他在费城创建了宾夕法尼亚大学，以培养最优秀的青年学生。我给儿子取名弗兰克林，以铭记他的贡献并希望儿子也能像他一样成为一位对社会杰出贡献的伟大人物。我离开宾大，离开了弗兰克林创建的学校，我来到天普大学，从事做弗兰克林的工作：培养青年人。”

戴海龙的女儿是大学二年级学生。6月28日下午，已经放假回家的她正在父亲的办公室。当父亲读到解职信时，她立即通过手机查证：天普大学的新闻和费城当地媒体同步报道了这一消息，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是“天普大学教务长被炒鱿鱼，2200万助学金赤字”（Temple provost fired, $22 million shortfall in scholarship aid）。

“女儿看到这一消息，她问我，‘爸爸，您偷了这些钱吗？’我还开玩笑似的告诉她：‘如果爸爸拿了这些钱，我们现在就应该在加勒比海逍遥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女儿哭了两次，一次是她看到这么多人网络请愿支持爸爸，一次则是7月12日媒体公开报道对我的所谓‘性骚扰指控’。当时，她的许多朋友和同学向她询证这件事，我的许多朋友和同事都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这是诬蔑，要她相信自己的父亲，但女儿还是非常难受。”

在解职事件发生之初保持沉默的的戴海龙决定反击，“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我这一仗一定要打下去，绝不妥协，绝不屈服”。

7月13日，戴海龙写下这样一段话：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建立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所珍视的荣誉。我的正直、诚实和卓越的专业学术成绩构成的良好声誉，是我在62年的生命岁月里一天接一天、一个挑战接一个挑战逐步建立起来的，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所有。

校长辞职 戴海龙恢复清誉

►2018年8月，戴海龙在任科学和技术学院院长期间领导建造的大楼里。

2016年6月30日，星期四。上午11点，按计划是戴海龙研究小组每周一次的组会，已经获知解职消息的学生们非常担心戴海龙状况，又怕打扰他，他们不知道这一特殊时刻教授是否会到实验室。

学生们抵达办公室，发现教授已经坐在会议室。戴海龙平静地向学生讲述了这一事件，他说：“我相信自己是被无辜解职，将按相关程序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在事件被处理之前，将会集中精力带学生、做研究。”

7月12日的董事会之后，戴海龙开始反击。7月13日，他发表公开声明。

“我个人及专业的声誉，最近几周，被一系列谎言、半真半假的信息、恶意的影射所伤害，我一直保持沉默，是为了维护天普大学的荣誉和利益，并且我坚信：真相会击碎诽谤和诋毁。但昨天媒体披露了相关人员对于我的公开诽谤之后，我不能再保持沉默。”

针对不实指控，他说：“昨天，一项尚在调查中的校内投诉被恶意公开为性骚扰的指控，并与我被免除天普大学教务长职务的事件联系起来。这个指控是彻头彻尾的捏造。针对我的所谓‘指控’，来自一个因工作错误而被调职的下属。据其称该事件发生于六年之前的一次讲话。这个指控者在因工作错误被调查处理之前从未抱怨过我有任何不当行为。对她的调职处理，是天普大学人事部和法律部共同参与下的决定，过程有完善的文件记录。这个下属的‘指控’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根据天普大学的政策和程序，所有针对不当行为的“指控”必须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调查。这项调查自6月底才开始，而且现在还在进行之中。非常重要的是，根据发生的时间，这一指控是Neil Theobald要解除我职务之后，这个下属才提交的。截止到昨天，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此项所谓‘指控’与我被不公正地解除教务长职务有任何关联。”

“作为天普大学学术团体的一员，我会负责任地继续遵循正在进行的保密调查。我期待在这项调查结束之时能够被彻底证明无辜。这个调查过程的结束，仅是我维护声誉的第一步。我将在公开的场合回应那些捏造的指控，我将绝不停止和退缩，我将追求所有可能的途径，包括通过法庭诉讼，来恢复我的声誉。”

针对2200万美元赤字的指控，他说：“这涉及到一个极大提升天普大学声望并令诸多学生受益的项目。这个项目的结果是天普大学入学学生和学费的净增长。在今年3月之前，我从未被Theobald告知有关赤字的任何问题，如董事会昨天所指明，预算事务管理是校长的责任。在2016年3月之前，Theobald从未要求我管理此事。从今年3月我被要求处理这一问题开始，直至我被不公正解职之前，我一直积极采取措施处理这一预算超支问题。”

戴海龙的律师也在7月13日发表声明：

“对戴博士无所顾忌的公开诽谤是不公正的和缺乏事实根据的。我们将追究违反了天普大学保密规定的人的责任。”

7月21日，天普大学董事会宣布，与校长习宝德达成辞职协议，同时任命理查德·恩格尔特为大学代理校长。董事会主席帕特里克·奥康纳在一份声明中指出，董事会不接受习宝德解除教务长戴海龙职务的举措，习宝德应该为大学学生奖学金项目中2200万美元的赤字负责。

7月21日当天，戴海龙再次发表声明，对天普大学的教职员工、学生、校友和天普大社区致以衷心感谢，向天普大学董事会最近勇敢的道德措施致以衷心感谢。他回顾自己作为天普大学教务长的工作：

 “我深深感谢过去四年中，我有机会以教务长身份服务于天普大学和它的‘步入卓越（Access to Excellence）’的使命。我的任职时间始于2012年夏天，当时大学代理校长Richard Englert任命我为临时教务长，在我任职的这段时间，天普大学在学术上取得了有目共睹的巨大变化和进步。”

为了未完成的使命

►2016年8月，王丹红在天普大学Eric Borguet教授（右）办公室采访

2016年8月，天普大学Eric Borguet教授在他的办公室采接受我的访谈，我问：“你主笔致信大学董事会，对校长解职教务长提出抗议，是为了寻找正义吗？你担心被报复吗？”

“我致信董事会，并不只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戴海龙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被解除教务长职务？”Eric说，“我没有承担什么风险，也没有担心过被报复，我是大学的终身教授，我和同事们要求大学董事会进行调查，这是他们的职责…….我很高兴，董事会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在2017年1月20日的天普大学新闻中，大学当局高度评价并感谢戴海龙对大学的杰出贡献，邀请并欢迎他重新回到大学的领导层。

作为在美国的第一代华人学者，步入大学领导层的华裔学者如凤毛麟角，作为其中的矫矫者，从系主任、院长、教务长到大学常务副校长，戴海龙的学术行政管理能力在同行中有目共睹，在天普大学工作期间，曾经有八所大学将他作为校长候选人提名。

戴海龙在7月21日的公开信中曾写道：对于任何一所大学来说，大学校长的变更是一件极其严肃的重大事件。一所将发现和传播知识、真理作为使命的高等教育机构的灵魂，根植于它的价值观和原则。只有这些价值和原则被坚持时，这所高等教育机构就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强！我感谢董事会赋予这所大学恢复和持续实现其使命的机会。

今天，他表示：“我在天普大学的目标尚未完成，我将珍惜继续为大学服务的机会。”